家住吞武里 บ้านอยู่ที่ธนบุรี

ChunRoom│走進你的房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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房間裡寫著:
“ไม่ใช่ทุกเรื่องราว ที่ถูกบันทึก ไม่ใช่ทุกบทบันทึก ที่ถูกเล่าขาน”
不是每一個故事都會被紀錄,也不是每一份紀錄都能被敘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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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個房間的主人是 Adam的媽。

她是位曼谷穆斯林。兒子 Adam 雖也在曼谷開著咖啡廳,但他們已經三年沒見了。今年齋戒月,她終於盼到兒子回來。她奄奄然坐在竹蓆上,怨懟地質問:「你是不是拋棄我了?」「只會玩手機,上FB,你忘記你還有一個媽嗎?」

Adam有千百個理由。諸如:「我沒有消失,我只是不在你身邊!」

她很無奈,但齋戒月不能生氣。無奈地轉回慈母形象說: 「這次回來陪我到開齋好不好?」「我們去馬來西亞探望親戚嘛」。開齋在泰國一般叫 วันอีด,但在北大年府的方言是 ฮารีรายอ (Hari Raya)。ฮารี 是天、日子; รายอ 則是慶祝。這一天鄉親會宰羊分送給窮人,並拜訪親戚給予微笑、祈求原諒。這應屬一個溫馨的日子,他們在馬來西亞的親戚也是這麼過的。

但 Adam 很不喜歡他的親戚們,尤其是那些搬到馬來西亞的堂表兄弟。小時候他們對 Adam 講他根本聽不懂的馬來文,然後再用馬腔泰文吐出「เข้าใจไหม (了解嗎?)」 Adam當然完全不了解。對他而言,這些親戚跟他不在同一個頻道上。ฮารีรายอ 對他沒有意義。

但他拗不過媽咪,還是陪她回了一趟馬來西亞。第一站是叔叔家,離泰馬邊境不遠。媽咪和叔叔用泰文聊著,但親戚打電話講得全是馬來文或英文。Adam 覺得很無聊,不斷玩著手機,以至數度被他媽掐大腿肉。Adam越來越急,忍不住問叔叔「你家手機訊號最好的地方在哪裡?」叔叔對著門外擺擺手。Adam 不顧她媽媽尷尬的神情衝了出去。

訊號仍然很差。Adam 又向他的叔叔求救。
「拜託,載我去邊界大橋好不好,那裏訊號比較好」
「不行。我不想。」
「為什麼? 你不是也有泰國身分證嗎?」
「橋上的人…有槍。」
「有槍…」
Adam 這才想起身為泰國國民的叔叔為何搬到馬來西亞。泰國之於他們,如同馬來西亞之於自己。

訊號仍然斷斷續續。回到家,Adam 向他媽央求著「拜託讓我回去好不好」
「不行,南邊還有很多親戚還沒拜訪」
「等下次有空,我再陪你來好不好」
「下次!? 你已經丟下我三年了,能有什麼事比家人重要?」
「我…女朋友懷孕了」
「我不信」
「我信!」

說完,Adam 就走了,一走就是兩年,而媽媽又回到平靜且孤單的生活,日復一日泡茶配著椰棗。又是接近開齋,Adam回來了。他慊慊然地帶了自己在曼谷咖啡店賣的蛋糕給媽媽。母子倆說著話,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。這兩年發生很多事。Adam 不知道他叔叔的媽媽過世了,Adam 他媽也不知道自己成了阿嬤。

「給我看看照片~! 噢他好可愛,叫什麼名字? 有阿拉伯文小名嗎?」
「沒有啦…媽」
「沒關係,我來幫他取一個…我看看喔… 有阿拉伯名才好啊,以後上學學阿拉伯文、學宗教才會變好人…」
「不需要! 媽!」我沒聽過 Adam 這麼大聲講話。
「請你不要再干預我的生活了。我在曼谷根本不是開咖啡店!」
「我早就知道了,這些蛋糕是你從外面買回來的…」
Adam 真心不敢講他在曼谷經營什麼料理店。
「沒關係。這次回來你還沒有回清真寺祈禱吧? 我們一起去吧」
「媽,我已經不是穆斯林了。」
他媽拎起蛋糕重重地朝兒子砸了過去。
「媽,我愛你」

於是,Adam又離開了。
我也被請出了房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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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間房間的主人是 Varsha Nair。

Varsha 她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結合文青、憤青卻又因歲月沉澱而成的優雅。她是印度人,在美國帶了一陣子,輾轉跟隨經商老公在曼谷過了20年。我們去看她的房間,是間在 Thong Lo 區小巷裡的咖啡店二三樓。牆上掛滿了她對印度和曼谷的觀察與省思。

「曼谷變得好快。20年,幾乎所認識的地方都變了一個樣。」

身為藝術家的 Varsha 來過新港藝術駐村,她甚至知道我的雲林老家在哪。我開始細問起她牆上一幅幅畫作的意思,這種機會真難得。有一系列是剪報和風景畫相互「編織」而成。她說那是「支離破碎的地方記憶」。為什麼會支離破碎呢?

她開始說起很多我很熟悉的詞彙: 地方感、空間、記憶、移動。而破碎的關鍵字是資本主義。她問我是不是念建築的。我說不是,但我看過 Jane Jacobs 的《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》。她領我站到一大牆面前。牆上畫了一個小街區的輪廓圖。那個街區是真實存在的,地點在 Nana站附近,已經拆了好幾年。「難道是台北好好看的曼谷版嗎?」「噢不,它只是等著熱錢注入」然後我們一同想到最近開幕的 Icon siam。

她說來吧,「畫出你所期望的街區」。這面牆是一個公眾參予的藝術計畫。Varsha 邀請每個來她房間的人「設計街區」。有人嚴肅地設計成理想國,有人號召童年畫出魚米之鄉。Varsha 開放地接納一切,沒有批評,都是「我喜歡它的…」為開頭。我想 Varsha 大概有藝術治療的執照。

我問 Varsha 樓上那個作品是怎麼回事,真得太抽象了。那是一個由蚊帳、涼蓆、枕頭與投影機組合而成的裝置藝術品。投影機在蚊帳上映出我認不得的手寫文字。

「那是我小時候在印度的房間。長大後,老家的親戚把房間鎖上。我得拿鑰匙才有辦法進自己的房間。那時才意識到,原來我已經離開這麼久了。於是,我呆坐在蚊帳裡,開始對自己寫明信片。不是寫給以前或未來的自己,而是寫給『在這裡』的自己。」

看著投影在蚊帳上的明信片,我想起雲林阿嬤家。兩個月前,我回去幫她守靈。輪到我負責那天,就只能在下午抓緊時間睡覺。九月的中南部襖熱異常,帳紗阻擋了蚊子,也阻擋了電風。有時熱到盯著蚊帳失焦,眼前就會浮現冰櫃裡阿嬤沉睡的面貌,以及蓮花折紙上的梵文密語。

「在曼谷的20年,你有嘗試過尋找/創作印度跟這裡的連結嗎?」

「這一點也不難呀,泰語有很多梵文元素。當然只限於單詞,串成句子我還是覺得很陌生。然後…這兩個地方都發展得飛快,有人情味的小街道越來越少。城市只剩下營利功能,沒有生活感。」

「那,你比較喜歡哪裡?」

「坦白說是曼谷。這裡的人比較… 印度人太 aggressive 了。總而言之,我們都離開了,不斷地離開。就像你剛剛看到的蚊帳跟涼席一樣。它在那裡張開,家就在那裡。」

「這正是張力所在阿,或許意義源自些根深蒂固的東西,但卻是在離開的過程中打造意義」。

她意謂深長地看著我,然後我們握手道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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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個房間的主人是 Jimmy,以及他的同居男友 Frankie。

我很喜歡他們的房間。一個黑沉沉的地下室,很有廢墟感。家俱都是從 IKEA 的買的,但卻完全沒有北歐風的清爽。他們沒有抽菸,但能聞到煙味。我記得小時候幫阿公守靈時,躲在堂哥房間打電動,這是他房間的味道。菸,皮革外套,大人味香水,混合在一起成為一種濁藍氤氳。日常生活裡離這些東西遠之又遠,但卻對這種味道有種親近感。

但在一開始,我沒有很喜歡 Jimmy。他邀請我進房間,卻沒把我當一回事。

他,超,級,做,自,己。

一個個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與狂喜的人。他眼中只有男友 Frankie,然後任意地在房間大唱歌,跑床上、在馬桶大便、大秀恩愛。我很不自在,想用眼神提醒 Jimmy 我還在這裡。有那一麼一瞬間,他盯著我,我很害怕。但他眼神裡沒有我。

「肖婆」這個詞在我心中浮起,貼在 Jimmy 的額頭。

但 Jimmy 沒法一直瘋癲。當他叫外賣,或是有快遞小弟來,他就會變得很安分,沉默,甚至靦腆害羞。外面的世界是他的鎮定劑。Jimmy 在房間裡自我膨脹,接觸外界時卻無盡塌縮。他的房間就是他的內心,是一顆氣球,開了洞就洩了氣。

所以當 Jimmy 的房門被打開,我就會稍微鬆口氣,因為不用獨自承受他過溢的情緒與肢體。但「開門」也讓我開始理解 Jimmy。小時候我也會在床上跳來跳去,假裝自己是某八點檔角色,然後被爸媽發現就奇糗無比的裝沒事。但隨著門再次關上,內心劇場又會被招喚,而且越演越烈,滿身是汗。

在房間裡,他先和 Frankie 結婚。「在遇到你以前,我以為我不會愛人,也不會被愛」是他的告白;然後兩人穿梭到了羅馬度蜜月,臨時起意在街頭上演被強姦的情趣戲碼;接著兩人在海邊划獨角獸小船,被鯊魚追趕…。 Frankie 一路愛相隨,卻只在他的房間。他是一個見不得人的存在。

越和 Frankie 甜蜜, Jimmy 就越孤單。倚賴房間裡的 Frankie 如同飲鴆止渴。我想起碩班以前的我也是這樣。直到有一天,一個快遞小哥意外進了 Jimmy 的房間充電躲雨,順便為他的獨角獸小船「洩氣」,這才真正打開了 Jimmy 的「房間」。 Frankie 的處境這下危險了。

「你可以給我一個真實的擁抱嗎? 一個會讓我感覺到痛的擁抱,你做得到嗎?」Jimmy 獨自坐在沙發上問著。

Frankie 沒有回答。

Jimmy 請他出去,但他無法離開。房間的門還是關上的。燈暗。

燈亮後的下一秒,門開了,我看著他們兩人走出房間。


第一個房間:
Hari Raya: The Unwritten Scenes of a Family Reunion
ฮารีรายอ : สายใจไร้บันทึก

第二個房間:
Shifts Exhibition by Varsha Nair

第三個房間:
2018 BIPAM “Still Air" (空氣男友,明日和合製作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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